【鏡頭之外】台籍被爆者群像與人數統計上的困難度

本文為 2023 年刊載在《端傳媒》的專題報導〈廣島核爆「在外被爆者」: 被遺忘的殖民地出身者,權利救濟的漫漫長路〉刪減內容,曾作為 付費訂閱會員限定的電子報內容

終戰 80 週年的現在,廣島和長崎有意首次邀請台灣出席廣島原爆和平紀念儀式,讓台籍「被爆者」的存在再度受到矚目,因而對外公開當年未正式公開的段落(僅部分增加單詞補充及小標)。

在閱讀本文之前、或之後,建議點閱 當年的完整報導,也可參閱刊載於《轉角國際》的最新報導,了解廣島和長崎首度邀請台灣列席的完整始末。

・上集:賓客名單的難題:烏俄、以哈衝突下,廣島原爆和平紀念儀式「雙標」風波
・下集:大國角力下的日本原爆和平紀念儀式:首次受邀列席的台灣,如何思考自身角色?

========= 隱藏版內容由此開始 =========

《402 號通達》是日本政府在 1974-2003 年的通函——即便核武受害者(被爆者)在日本境內取得了簡稱「手帳」的被爆者健康手冊,只要當事人一出境、前往海外生活,手帳就會自動失效。換言之,也就無法享有任何基於「被爆者」身份的權利救濟措施。

《402 號通達》並沒有特別針對舊殖民地出身者,就算是日本籍的「被爆者」,只要一出國境,手帳就會失效。但實際上最容易受到《402 號通達》影響的正是人數最龐大、時常往返於日韓雙邊的韓裔「被爆者」。以台灣為生活據點的台籍「被爆者」們,也同樣受到《402 號通達》的影響。

《402號通達》廢除後才現身的台籍被爆者

台籍「被爆者」們的故事開始出現在新聞上,就要談到已故的王文其醫師,以及以長崎為據點協助各地「在外被爆者」的平野伸人一行人。

2008 年《被爆者援護法》修法後「被爆確認證」持有者都可以直接換成手帳,平野伸人詢問長崎縣政府還有哪些人持有「被爆確認證」時,才意外發現原來在台灣也有「在外被爆者」,進而展開尋人之旅。

「被爆確認證」是定居海外的核武受害者們,在無法前往日本申辦手帳之前的事前審核文件,領到​​「被爆確認證」的當事人,只要在日後前往日本,就可以取得手帳;但「被爆確認證」的效力與正式的手帳不同,不能獲得「被爆者」完整的權益救濟,也無法領取針對「被爆者」的各式津貼。日本政府在 2003 年廢除《402 號通達》時,就有數名戰後回到台灣的核武受害者們,透過新聞或收到定居日本的親友聯繫,得知「手帳一出國就會失效」的門檻沒了,而前往日本申辦手帳或郵遞申請到「被爆確認證」。

和朝鮮半島一樣,在 1945 年前屬於大日本帝國殖民地的台灣,也有一定比例的民眾前往日本內地求學、工作。在美軍投下原子彈的前後幾天,廣島與長崎也住了一定比例的台灣人。截至目前,雖然沒有可以精確推估當年有多少台灣人遇害的完整調查,終戰 30 週年的 1975 年曾有人推算,當年在廣島與長崎應住有數千名台灣人;過去也曾有日籍「被爆者」證言指出,廣島核爆當時有 10 名台灣人和他在同一艘民間輸送船上,當中漢人與原住民族各半。

目前普遍認為,朝鮮半島出身的「被爆者」人數,廣島有 5 萬人、長崎有 2 萬人,總計 7 萬人。 2023 年的現在,韓國境內 約有 1,800 名 核武倖存者在世,定居北韓(即朝鮮人民共和國)的「被爆者」人數最新統計,在 2018 年也有 382 人在世。照理台籍「被爆者」人數就算沒有破萬,應該也有數千或至少破百人。然而,根據筆者調查所及範圍,2015 年定居台灣且領有手帳的「被爆者」人數為 22 人,到了 2022 年 3 月厚生勞動省掌握的資料則只剩 11 人。1

現存的台籍「被爆者」倖存者人數只有十幾人,最大的原因在於《402 號通達》以及太晚才開始系統性的尋找受害者。

長崎醫大或台籍日本兵之間都還有連繫

水上特攻隊(陸軍船舶特別幹部候補生2)的周宜隆與陳賜兵,兩人就是因為接到當年軍中同袍的聯繫,得知廢除《402 號通達》而一同前往廣島申請手帳。同一時間得知消息的,還有當年就讀長崎醫科大學(下稱「長崎醫大」)的王文其。王文其雖然因為身體因素,沒有辦法前往日本取得手帳,但也順利在隔年(2004)取得「被爆確認證」,並接受台灣媒體採訪。長崎縣政府告訴平野伸人的台籍「被爆確認證」持有者,就是在講王文其。當年在廣島的中學留學的蔡崇金與李龍波,則是從新聞上看到王文其的故事,得知「在外被爆者」相關救濟制度,隨後取得了手帳。

根據平野伸人編撰《台灣被爆者們》一書蒐集到的口述歷史顯示,能在《402 號通達》廢除的第一時間得知消息的台籍被爆者們,在戰後回台後和當年在日本認識的同學、台灣同鄉或軍中同袍仍保持聯繫,也因此能在第一時間接獲友人來信鼓勵他們到日本申請手帳。對於他們來說,從美軍投下原子彈的 1945 年,直到日本廢除《402 號通達》的 2003 年,他們一直沒有申請手帳最大的阻礙,就是知道即便能到日本申請手帳,如果沒打算在日本長期生活,手帳只要一回台就會失效,那又何必申請?

戰後來/回台的女性受害者

寫到這裡,在 2003 年後取得手帳或是「被爆確認證」的台籍「被爆者」都是男性,那在台灣的女性「被爆者」呢?

戰後移居台灣、並在 2010 年後還能被平野伸人一行人找到的女性「被爆者」有 4 位:

  1. 南榮國中創辦人夫人陳郭明華當年前往親戚居住的長崎留學,戰後回到台灣定居,1982 年收到當年在日本留學時認識的朋友聯繫,而前往長崎順利取得手帳,日後只要手帳期限將至,就會飛去長崎換發手帳。
  2. 台日混血的鄭林勝玉,在戰後與台灣人結婚而移居台灣,婚後時常往返台日兩邊,雖然知道返台後手帳就會失效,但還是在台籍父親的催促下取得手帳
  3. 施秀子(舊姓森本)、陳初音(舊姓渋江)以及《NHK》在 2015 年採訪 到的何慧美(舊名:川浪登美子),則是因為與台籍丈夫結婚而來台定居,她們申請手帳的理由都和在日本生活的親友鼓勵有關。

雖然由此可以約略看出在台灣的男性「被爆者」與女性「被爆者」的生命經歷與取得手帳的理由及方式有所不同,但必須要強調的是,上述這些都是 21 世紀後開始找尋台籍「被爆者」的結果。從 1945 年到 2010 年之間過了 65 年,這中間又有多少台籍「被爆者」在尋人之旅之前便早一步離開人世?這中間又有多少台籍「被爆者」的故事沒有被記錄下來?

廣島和長崎核爆下的台籍罹難者有多少人?

日本殖民統治台灣期間引進現代西醫,西醫成為台灣社會新興的領導階級,習醫也成為不少會唸書的台灣學子求學的優先選擇,日本最具歷史 的西醫學校長崎醫大(現已改為長崎大學醫學部)便是不少台灣學子赴日習醫的地點。長崎醫大校區距離核彈爆炸地點只有 500-700公尺遠,這個培育醫療人才、救治大量傷患的重要據點也損失慘重。

根據長崎大學留存的資料,當時長崎醫大校本部及附屬醫院總計 848名 醫事人員及學生死亡。另根據長崎醫藥台灣同學會3 在 1972 年的調查,共有 18 名台籍學子及醫事人員在核爆後死亡。4

「18」這個數字只有統計隸屬於長崎醫大的死者人數,長崎核爆後的台籍死者人數一定比「18」來得多。例如,當年在長崎醫大任職的陳新賜(日文名:東岡新賜),當時人在醫院的他雖然保住一命,但跟著他移居長崎的 3 名家人全數罹難,他的家人並沒有列進長崎醫大的台籍死者名單內。在「18」這個數字之外,還有多少名沒有被記錄下來的台籍受害者?

隱藏在日本名下的台灣人

尋找或推算台籍「被爆者」人數,還會遇到另一個難題:當年在廣島或長崎遇害的台灣人,他們當時使用的是漢名還是日本名?如果當年使用的是日本名,便很難單從罹難者名單中查覺台灣人的蹤影。在長崎醫大任職期間使用日本名「東岡新賜」的陳新賜就是一個典型案例。

曾代表民進黨參選總統的彭明敏,1945 年前往長崎投靠長崎醫大畢業的大哥彭明哲,他在途中遭遇空襲,所幸獲得長崎醫大的台灣同鄉出手相救而保住一命。彭明敏一直以為當年替他執刀的醫師全是日本人,但其實其中一人是改名為「東岡新賜」的陳新賜,彭明敏一直到 2007 年才解開這個謎底,如果陳新賜和彭明敏沒有活到 94 歲及 85 歲,這段故事的真相很可能就石沉大海,也無法促成時隔 63 年的世紀重逢。(完整故事可見《長崎原爆:台灣醫生陳新賜.王文其歷險記》一書)由此也能看出長崎醫藥台灣同學會在戰後自行調查、統整出長崎醫大罹難者中台籍名單的重要性,但 18 人名單也僅止於在第一時間罹難的人數而已。

戰後回台定居的陳新賜屬於不在日本境內的「在外被爆者」,他雖然直到 2009 年都無法直接從台灣申請到手帳,但將他納入「台籍被爆者」人數當中並不會有太大問題。莊司雅子與莊司富子的狀況,則凸顯出定義「台籍被爆者」的困難之處。

台籍被爆者戰後不住台灣的話,又是否該計入?

莊司雅子與莊司富子的父母親都是台灣人,兩人也都在台灣出生、長大,直到青少年階段才到日本念書。戰後留在日本定居、並在日本教育界佔有一席之地的莊司雅子,應該被計算在「台籍被爆者」人數當中嗎?莊司富子在戰後一度回台,1963 年回到廣島治療並成為第一位在廣島市領到手帳的「外國人」,接著在 1985 年取得日本國籍、2001 年移居美國俄亥俄州,這樣算「台籍被爆者」嗎?(莊司雅子和莊司富子的故事,請見〈廣島核爆「在外被爆者」: 被遺忘的殖民地出身者,權利救濟的漫漫長路〉完整報導)

這些在戰前來到日本遭遇核爆的前殖民地出身者,每個人面對時代變化可能會有不同的選擇。就像莊司富子 接受《長崎新聞社》採訪 時所說:「我只是想逃離疾病而搬家,最後落腳在美國」,她離開日本前往美國時,還是《402 號通達》施行期間,「手帳一出境就會失效」。成為異鄉人離散的背後未必全是出於大環境的變化,也可能包含著個人更私密的理由,格外發人深省。

(終)

接著閱讀

2023 年發表在《端傳媒》的文章〈廣島核爆「在外被爆者」: 被遺忘的殖民地出身者,權利救濟的漫漫長路〉,講述的是台灣、南韓與北韓 3 地的核武受害者/被爆者們,所共同面臨到的處境與差異。當時為求平衡 3 地的比重,因而大幅刪減掉本次公開的段落。

2025 年 5 月發表在《轉角國際》的最新文章,講述的是廣島與長崎有望首度邀請台灣原爆和平紀念儀式的始末。上集〈 賓客名單的難題:烏俄、以哈衝突下,廣島原爆和平紀念儀式「雙標」風波〉談的是烏俄戰爭之後,廣島和長崎不再邀請俄羅斯及白羅斯列席的原因,以及原爆和平紀念儀式的歷史;下集〈大國角力下的日本原爆和平紀念儀式:首次受邀列席的台灣,如何思考自身角色?〉則是去(2024)年的原爆和平紀念儀式,為何會演變成外交風波?以及台灣如何面對這場名為「和平紀念儀式」的大國角力場。


  1. 2015 年共 22 人的數字,是筆者翻閱相關報導所能找到的最大值;多數報導都是寫平野伸人等人在 2009 年找到的 18 人。至於截至 2022 年 3 月的倖存者人數,是《NHK World》的白河真梨奈記者,協助聯繫厚生勞動省後得到的官方統計數字。 ↩︎
  2. 「水上特工隊/水上特別攻擊隊」對外名稱為「陸軍船舶特別幹部候補生」,但這實際上是掩人耳目用的名稱。 ↩︎
  3. 即當年的長崎醫科大學,「醫藥」指的是醫學系與藥學系。 ↩︎
  4. 出自長崎新聞社 2012 年出版的《台湾の被爆者たち》一書,第 23 頁。長崎醫科大學亦有對外公布 當年整理的生死簿

    長崎醫大 18 名死者名單(助教授 1 名、助手 3 名、學生 14 名)如下:

    呂雲龍、吳福順、蘇百齡、戴懷德、羅時達、林中鳳、楊炳煌、李釣光、陳克振、何振欽、黃過傳、周釋新、劉有德、謝遜英、李集鎕、郭芳徽、林榮主、劉嘉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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