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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號晚間 22 點過後，各家日媒接連以速報推播「有政府高官透露日本應擁核」的報導。相關話題到了 20 號仍持續延燒，有些人將重點擺在這名匿名受訪的高官踩到日本的核武禁忌，不應輕率做出如此發言（事實上也有呼聲要求該名高官應下台），特別是在日中關係緊張之際，等於再度給了中國一個見縫插針的題材；也有人將重點擺在日媒打破「不能公開」（Off the Record）非正式採訪的「前提」，批評媒體有錯在先。
但危機就是轉機，這未嘗不是另一個讓大家了解媒體產製流程機會。所以本文會先談日媒的「オフレコ／Off the Record」，再談為什麼「政府高官透露日本應擁核」的發言會引發爭議。
Off the Record背後的新聞倫理
一般而言，新聞報導的「Off the Record」指的是「不能公開」的採訪內容。這可能是採訪到一半，受訪者想說什麼、但他不希望以下這段發言被放進報導中，就會要求某些內容「不能公開」（Off the Record）；這也可能是相關知情人士願意透露消息，但因為身份敏感或是其他原因，不想被人知道這些資訊是從自己口中釋出的，所以會要求匿名受訪。這種情況下，媒體有時候會用「知情人士表示⋯⋯」，保護消息來源，同時也讓民眾有知的權利。
當記者遇到受訪者要求「Off the Record」，但又認為受訪者要求「Off the Record」的內容非常重要、應該讓公眾知道時，記者到底該不該「打破約定」以匿名、不公開消息來源的方式進行報導，一直都是新聞產製上的難題。相關討論可參考鏡新聞外部公評人翁秀琪寫的〈當受訪者臨時要求「不能公開」Off the Record：新聞專業如何拿捏〉一文 。
當オフレコ成為政壇放風聲的管道
日文的「オフレコ」雖然是英文「Off the Record」的音譯，但日本的「オフレコ」和上述情境又有些不同，特別是政治新聞更是如此。過去就曾有高官因為在「オフレコ」的採訪中失言，被媒體踢爆後被迫下台的案例（後述）。
日本政府官員（不）定期會和政治線的記者們進行「オフレコ」的非正式採訪，這類型的採訪都是在彼此認識的情況下，記者們有話想問、或是政府官員有話想說，想要釋放一些消息（放風聲）看看媒體報導之後的輿論方向，才會舉行「オフレコ」。所以彼此是建立在政府官員知道「オフレコ」的內容有可能會被記者寫成報導、但媒體報導時不能公開消息來源的默契上進行採訪。
雖然這是日本媒體生態的問題，但「オフレコ」基本上已經成為官員、幕僚與政治記者間的一種默契。在這種前提下，只要媒體沒有公開釋出消息的來源是誰（即便新聞業界一定知道各家媒體講的消息來源具體是誰），就不算「打破約定」。這次日媒釋出的消息，並沒有打破這個默契——報導中沒有具名，但只要是新聞業界或是政治相關人士，會知道報導中說的「高官」是誰。
或許有些人會覺得，這樣哪算「不能公開」的「Off the Record」？但在這已經成為一種日本媒體與政界默契的前提下，大家可以試想「誰」才是真的需要「オフレコ」的人？是需要新聞素材的媒體嗎？不是，記者們不缺這樣的消息，如果是要搶獨家，根本不需要各家媒體集體參加某一政治幕僚的「オフレコ」，而是想要釋出特定訊息的幕僚或高層，才會需要召集各家媒體舉辦「オフレコ」。
岸田文雄首席秘書官失言風波
舉個例子：2023年時任首相的岸田文雄因為在國會質詢時「講錯話」，岸田的秘書官荒井勝喜緊急找來各家媒體在首相官邸舉行「オフレコ」，希望能澄清首相發言原意、平息輿論怒火。這就是日本常見的「オフレコ」做法。結果荒井勝喜在「オフレコ」的發言問題比岸田文雄更嚴重，發言內容直接涉嫌歧視，根本是提油救火，所以《每日新聞》認為茲事體大，率先在第一時間報導首相秘書官在「オフレコ」做出歧視性發言，而且還直接寫出荒井勝喜的名字，荒井勝喜不久後就因為這起事件遭解職。
當時版主曾 在《端傳媒》的投書 中，談過這起事件的來龍去脈及日媒的「オフレコ／Off the Record」問題，但不知為何這篇文章現在在《端傳媒》的網站上變成我完全不認得的樣子（疑似只剩下我打的文末註解？）。文章沒有被下架，或至少說標題和文章連結還在，但內文真的變成我無法理解的狀態。
我也沒有想要追究或是過問《端》這背後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畢竟這篇文章的主軸確實已經不合時宜（這篇文章的後半部再談《同志法案／LGBT理解增進法》草案協商的問題，但日本在2023年6月確定通過《LGBT理解增進法》的關係，等於後半段再談的內容已經沒有意義），就算留在網路上也只有關於「オフレコ」的那段有參考價值而已。
端傳媒／評論｜ 首相與秘書官的「恐同」言論風波：日本何時才能通過反歧視的《同志法案》？
補充說明，日本的「オフレコ」作法在英文來說應該屬於「On background」——也就是記者可以在報導中提及消息來源說的內容，但不能在報導中寫出消息來源是誰——但日文的「オフレコ」（o-fu-re-co）就是從「Off the Record」來的，改成「On background」實在有些奇怪，所以本文提及日本的情境時，都使用片假名標示（感謝在《端傳媒》這篇投書上的留言區的匿名網友提醒）。
足以動搖國本才會打破約定的重大發言
回到這次的新聞事件。《朝日新聞》率先在 18 號晚上 21:26 報導，隨後《時事通信社》和《共同通信社》分別在 22:02 和 21:57 發表速報，接著在 1 小時內刊出完整新聞稿。日本兩大通信社都發稿了，就不是什麼大秘密，因為各家媒體都會報。
下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各家要急著發速報？因為當時這名高官在「オフレコ」說「日本應該要持有核武」。這是日本政策的一大轉變，甚至需要「毀約」——日本必須退出《核不擴散條約》才可能擁核。這件事情真的非同小可，涉及日本重大政策轉變，才會基於新聞工作者的良知公開這段發言。
退一步來說，當時這是「オフレコ」。這名高官會做出這段發言，其實就是在試水溫、探測輿論底線，而且他的論述非常完整（後述），如果只是被記者問到這題，他大可可以依照日本政府一貫的回答做出回應（例：日本基於《憲法》第9條及「非核三原則」不會、也不可能保有核武），但是他並沒有這個做，而是非常完整的講出「個人見解」。
在這種情況下講出「個人見解」，不是白目到忘記、或分不清楚自己的身分及自己正在接受「オフレコ」，就是刻意向外釋出訊號。就時間點來說，現在中日雙邊才因為高市早苗的「台灣有事」發言氣氛緊繃到不行，而且當時就是因為高市早苗「不小心脫口而出」讓中國有機會見縫插針，現在中日雙邊的局勢還沒和緩下來，這名高官又做出這種「刺激性」發言，不是白目、就是愚蠢。
這次高官的オフレコ發言內容
關於日本的核武論（日本對於核武的受害者意識、核武議題為什麼會是日本的一大禁忌及法規上的限制），版主今年 8 月刊登在《轉角國際》上的兩篇文章，有很完整解說：
綜合各家日媒的說法，當天的「オフレコ」之所以會談到核武問題，是因為高市早苗似乎有意日本自1967年以來主張的「非核三原則」——也就是日本不會保有、不會製造，也不會將核武帶／引進日本境內——所以才詢問這名高官見解，因為他是可以直接向高市早苗提出安保政策建議的人。
他認為，烏俄戰爭開打後普丁屢次威脅動用核武，再加上中國與北韓的核戰能力增強，現在和核武有關的世界局勢有很大的變化，所以現階段最重要的是強化美國「核保護傘」擴大延伸嚇阻的信賴度，但「最終能信賴的只有自己」，所以認為日本自己就應該要保有核武，或至少展開相關討論。
另一方面，雖然他「個人認為」日本應該要保有核武，但是他也知道現實上有困難，不只是日本政府內部還沒有相關討論，還有簽署《核不擴散條約》的問題，「這不是像去便利商店買個東西，馬上就能辦到的事情」。他也提到，自己還沒有和高市早苗討論過修改非核三原則的事情，但他認為高市早苗並沒有要修改非核三原則的意思。
《朝日新聞》就說，高市早苗就任首相前說過要改「非核三原則」的「不帶入／不引進核武」，但上任後在國會上被問到是否會在安保3文書保留「堅守非核三原則」的字句，高市卻說「現在不是可以回答這題的時候」，可以想見政府內部應該有就這題進行討論。
發言爭點與日本的核武論
這名高官匿名受訪的發言之所以會有爭議，就是因為這等於直接暗示要打破日本自1967年以來主張的「非核三原則」，甚至更進一步說要保有核武。就算高市早苗想要修改「非核三原則」的「不帶入／不引進核武」，這不等於日本要直接擁有核武——或許多數讀者可能難以理解——在《核不擴散條約》的框架下，現在能「合法」持有核武的國家只有在 1967 年之前擁有核武的美、蘇、英、法、中這 5 個國家，如果日本不再堅守「不帶入／不引進核武」的自我約束，等於公開宣示日本同意美國可以將核武帶進駐日美軍基地。如此一來，日本並沒有違反《核不擴散條約》（核武是美國的），但是美國核保護傘的延伸嚇阻力又變得更強，因為等於可以直接將核武放到日本境內。
退一步來說，這段時間美國沒有將核武帶到日本境內嗎？可能有，也可能沒有，核保護傘的延伸嚇阻就是奠基在這種不確定性上。而且當初日本會有「非核三原則」就是要求美國將沖繩歸還日本時，必須將核武撤出沖繩（這段故事在《轉角國際》的專欄文章中都有提到）。日本現在真的要背棄非核三原則嗎？背棄這項原則，就能讓中、朝、俄不敢輕舉妄動？還是為了展現鷹派姿態，讓日本戰後奠定的名聲和基礎毀於一旦？還有日本國內勢必會出現的反彈聲浪，這些成本真的都考慮清楚了嗎？
美國、中國和日本政壇的反應
不出所料，在中日局勢緊張之際，這段「オフレコ」的驚世發言又成了中國最好的開砲題材。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郭嘉昆 19 號的例行記者會上被《彭博社》記者問到這題，馬上就說：
中方十分關注媒體上的相關報道。如消息屬實，則事態相當嚴重，暴露出日方一些人企圖突破國際法、擁有核武的危險圖謀，中國和國際社會必須高度警惕、嚴重關切。
一段時間以來，日方在軍事安全問題上錯誤言行不斷，大幅調整安保政策，自我鬆綁集體自衛權，圖謀以強化「延伸威懾」合作、尋求「核武共享」、修改「無核三原則」等種種手段推動盟國核武重返日本。現在日方一些勢力又放風要擁有核武器，反映出日本右翼保守勢力復活軍國主義、擺脫國際秩序約束、加速「再軍事化」的野心膨脹。
日方試圖將自己裝扮為推動建立無核武世界的旗手，營造二戰「核受害者」的敘事。事實上日方未能徹底反省本國發動的侵略戰爭，成為挑戰《不擴散核武條約》、破壞國際核武不擴散體系的動盪來源。國際社會必須擦亮眼睛，並認清日本在核不擴散與核裁軍議題上的虛偽立場。
近期，日本多個政黨、多名政要和不少民間團體、機構呼籲必須堅持“無核三原則”，避免戰爭慘禍重演。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日方必須深刻反省歷史罪責，恪守國際法和自身憲法，停止為擴軍強武尋找藉口，停止在擁核問題上試探國際正義的底線紅線。
中國非常直接了當的點出日本核武政策的矛盾之處。
就連美國國務院發言人也得做出回應，強調日本是國際上推動核不擴散（nonproliferation）與核軍備管理的領袖，並重申日本是美國重要的夥伴，美國為了守護包括日本在內的同盟國，會維持世界上最強大、可靠又現代的核嚇阻力。《共同通信》還特別提到，在「オフレコ」表明「自己認為日本應該擁核」的高官說「最終可以信賴的只有（日本）自己」，顯示他對美國的核嚇阻力有疑慮，但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特別宣示以美國的核保護傘為核心的擴大延伸嚇阻立場不會動搖，就是希望消除這種疑美論。
至於日本境內，除了公明黨等反戰、反核政黨要求罷免這名「高官」外，連前防長中谷元都向媒體表明應該要換掉這名「高官」。現任的日本官房長官木原稔則表示不會逐一回應個別報導，日本政府會堅守非核三原則，並維持日本政府一貫說法，強調日本作為唯一的「戰爭被爆國」，為了實現無核武世界會維持《核不擴散條約》體制，為國際社會的和平與繁榮作出貢獻，試圖平息風波。
這次的爭議發言畢竟是「オフレコ」，當事人也強調是「個人意見」（雖然以他的身份來說，他能不能和政府劃清界線，在這種場合以這種身份說出個人意見可受公評），不能代表日本政府立場（木原稔後續的發言才行）。這起事件最後可能的方向就是這名高官被罷免（全名可能會曝光），至於高市早苗是否真的會在上任後修改非核三原則，還需要持續觀察。